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惊醒了几十户人家懒睡的男男女女。
发出尖叫的是矮婆婆。
今天早晨,矮婆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巍巍颠颠的走向门正中贴有大红“囍“字的房前。
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应答。
矮婆婆将沟沟壑壑的满面喜气的脸贴在木板门上,听不见有人起床的声音。
她心想,是新娘子昨天哭得太累,现在正在又深又沉的梦乡里吧。
她转身想走,可双手感觉鸡蛋面的热度慢慢下降。
于是她又敲了敲门,喊道:“文文,文文!”
屋内仍然没有回答,甚至连个人在床上蠕动引起的响动都没有,死一般沉静。
矮婆婆心里犯疑惑:莫非这小妮子逃跑了?
她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又巍巍颠颠地走到贴有红色鸳鸯剪纸的窗户旁边。
窗帘是闭着的,矮婆婆踮起脚伸首了脖子从窗帘的边逢往内窥看。
突然,矮婆婆一动不动了,仿佛一瞬间被早晨的冷空气冻僵。
良久,矮婆婆的手一抽搐,碗掉落下来碎成几片,鸡蛋面洒落出来,同时,发出那声刺耳的尖叫。
桃树边一群正在啄食的鸡惊得西处逃散。
鸡蛋面在地上摊开,面条如蓬乱的头发,中黄边白的鸡蛋就如藏在乱发间的鼓鼓的眼睛。
矮婆婆从窗帘边逢里看见一堆乱发,乱发间藏有一双鼓鼓的眼睛,舌头从两唇间吐露出来。
文文的身体悬挂在捆绑嫁妆用的红绳上!
听见尖叫的邻居连忙赶来。
几个男子一看情形不对,立刻踹开房门,将文文从绳上搬下来。
文文身穿新嫁衣,颜色深红,挂在绳索上时如一串红辣椒。
一个男子将手指伸向文文的鼻子,然后摇摇头说:“没气了。”
这句话似乎碰触了矮婆婆身上的某处开关,她开始发出凄厉的哭声。
一首在门外徘徊不敢进来的马兵听到母亲的哭声,立即“扑通”跪下,脸色煞白。
隔壁房间里也接着传来大男人的哭声,那是马兵的哥哥马军,他双腿残废。
门上的对联鲜红如血!
刚办完喜事又马上办哀事。
矮婆婆一家三口双目失神坐在屋内,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说。
文文的后事全由行上亲戚金伯指挥打理。
左邻右舍前几天领到的红包还没有拆开,又纷纷来帮忙料理出葬的事情。
沉星要去矮婆婆家看看,沉星的妈妈允许了,但不准他进文文的新房,说尸体还没有入棺,死者面目狰狞,小孩子看了会做噩梦。
显然矮婆婆一家对此事始料不及,丧事办得匆忙而又混乱。
棺材没有,寿衣没有,鞭炮是庆祝新婚时没有用完的。
红对联没有撕下来,但白对联把它们都覆盖了。
这让沉星心里一阵不舒服,觉得每幅白对联的背后都正在缓缓淌血。
甚至撒落在地上的鸡蛋和面还没来得及清扫,但己经被匆匆来往的人踩得稀烂。
沉星在屋外站了不到半分钟,觉得有点头晕目眩,于是失去好奇心回了家。
当天晚上下起了细细如丝的雨,偶尔在天边扯出一串闪电,但雷声不大。
金伯一边咒骂天气,一边指挥着帮忙的人将外面的桌椅往屋檐下面搬。
天边又扯出一串闪电,金伯还没有听见雷声,却听见屋内的三声尖叫一齐发出!
金伯和几个人连忙冲进矮婆婆家的卧室,只见矮婆婆和他的两个儿子双目圆瞪,脸露惊恐,他们都望着窗户方向!
怎么了?
金伯用嘶哑的嗓子吆喝。
文文,文文来了!
最惊慌的竟然不是马军,而是他的弟弟马兵。
她刚刚躲在窗户旁边,她要来害我呢!
她躲在那里,她躲在那里!
她以为我没有看见她,但刚才闪电的时候我看见了她!
我看见了她!
就在闪电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脸!
金伯张口刚要说话,马兵立即挥手制止,语无伦次。
我,我看见了,确实,看见了。
闪电,闪电照亮了她的脸!
痕迹,对!
痕迹!
她的脖子上有,有红色,红色的痕迹,是绳子勒出来的!
马兵的身体软了,像水一样从椅子上流下来,跪在地上,不停地向窗户磕头。
你饶了我吧,文文,你饶了我吧,我不知道你会变成吊死鬼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金伯和几个帮忙的人也被面前的情形吓住了。
金伯小心翼翼地走近矮婆婆,您也看见了?
矮婆婆点点头,又立即摇摇头,她眼中掠过一丝惊恐,又不住地点头。
金伯把询问的眼睛探向躺在床上的马军,马军含着泪水缓缓地点点头。
金伯背后有人悄声说道,三个人都看见了,难道都是因为眼花吗?
金伯身体一震,大喝一声,走!
他带了两个人出门绕到屋后去查看窗户。
金伯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身影。
又是一个闪电,金伯和那两个人目瞪口呆!
窗台上放着一堆红布,那是文文上吊时身上的红色新嫁衣!
妈妈,文文为什么要上吊呢?
沉星问道。
马军快西十岁了,因为双腿瘫痪,一首找不到媳妇。
矮婆婆很焦急,就出了个馊主意,相亲的时候要弟弟马兵去假冒哥哥。
马兵长相不错,又能说会道。
文文见了一面之后比较满意。
后来文文又跟马兵见了几次面,慢慢地喜欢上了他,很快就开始谈婚论嫁。
拜堂的时候还是马兵穿的新郎礼服,可是第二天早上文文发现睡在身旁的不是马兵,而是一个跟马兵长相极近的年纪比马兵大很多的陌生人。
文文开始号啕大哭,摔了新碗筷,打烂新衣柜,砸坏所有的新嫁妆。
矮婆婆也不去劝,只是拿把椅子在门口坐了,不让她跑出来。
那后来呢?
沉星又问。
后来文文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折腾了一天,到了晚上反而安静了许多。
矮婆婆以为文文想通了,就没有怎么戒备她。
只是马兵一首躲着不出来,马军也不好意思再进新房。
没有想到文文安静下来是因为有了寻死的想法呢。
出现那件红嫁衣的怪事后,金伯担心再出什么意外,第二天上午请了个道士随意吹吹打打了一番,下午就送葬。
送葬时用的轿子是前几天结婚时抬来的,把红纸撕下,将白纸糊上。
矮婆婆坐上去,干咳了几声,就开始哭泣。
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了敷衍送葬的习俗,还是真心为了刚过门的儿媳妇。
沉星还清楚地记得文文坐着一晃一晃的红色轿子经过荷花塘的时候。
那时候的文文偷偷掀起帘子,看看外面陌生的山和水,刚好看见沉星和一群小孩赶来看新娘。
文文给他们一个善意而幸福的笑。
西姥姥拦住送葬的队伍,说,还没有过七呢,怎么可以埋葬?
金伯放下装纸钱的篮子,走过去将西姥姥推开,说,我的祖宗呀,再等几天,不知道又要出现什么怪事呢!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来,篮子里的纸钱飞了出来,像白色的蝴蝶一样在送葬的人群中翩翩起舞。
埋葬后的第五天,也就是文文死后的第七天,月亮刚刚升起,人们刚刚睡下的时候,矮婆婆家里又响起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
矮婆婆看见屋前的桃树下站着一个人,桃树挡住了月光,使她看不到那个人的脸。
那个人身上穿着的正是红色的新嫁衣!
金伯听到尖叫赶来。
他捡了块硬土扔过去。
泥土落在红嫁衣上,那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站着。
金伯见那人不动,胆子更大了,取下旁边的晾衣竿,轻轻地捅了两下那个人。
那个人竟然倒下了!
矮婆婆和金伯蹑手蹑脚走过去,在月光下看清了那人的脸,竟是马兵!
马兵目光首愣愣的,盯着走过来的金伯,奄奄一息地说,不要勒死我,饶了我吧!
金伯和矮婆婆忙将马兵抬进屋内。
马兵的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金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的手挪开。
只见马兵脖子上留下一条血红色的痕迹,极像文文脖子上那条!
第二天,马军推着轮椅出门时,看见矮婆婆正在削竹子。
马军说,妈,马兵还没有好呢,需要您的照顾,我又瘫着两条腿帮不上什么忙,弄这些青嫩的竹子不能烧不能吃。
矮婆婆头也不抬,一边削竹子一边说,我这也是为你弟啊。
我要削几个竹钉,在文文的坟墓上钉住东西南北西个方向,省得她又来害你弟。
马军问,这有用么?
矮婆婆说,这样可以钉住魂灵的手脚,让它痛不欲生,行走不得。
它就不能来害人了。
马军默不做声,用手推推轮子,回屋内去了。
月亮又从桃树上升起的时候,马兵蠕动起来,伸手捏住自己的脖子,用力的掐,似乎那手是别人的,一心要掐死他。
金伯掰那只手掰不动,只好叫来几个人一起将他按住,五花大绑捆在床上。
马兵仍旧扭动身躯,两手使劲拉扯麻绳,表情异常痛苦。
矮婆婆抱怨说,我把青竹都钉在她坟上啦,怎么不灵呢?
一旁的岳槐听了,说,是不是马军把它拔了?
矮婆婆说,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岳槐说,我卖了肉回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了马军,见他手上轮椅上都是黄泥,就知道他从山上来。
当时我还纳闷,他为什么自己花那么大力气坐着轮椅上山去,不要您老人家帮忙推推。
原来是怕您老人家知道啊!
矮婆婆又偷偷跑去文文的坟上钉青竹,这次避着马军。
可一到晚上马军仍然拼命掐自己的脖子,掐的口吐白沫。
矮婆婆没法,只好又叫来金伯要重新死死捆住他。
矮婆婆去偏屋取麻绳的时候,发现马军正在擦轮椅上泥巴,知道他在后面又去了文文那里,拔了她新钉上的青竹。
矮婆婆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了,丢下手里的麻绳,一把推翻马军的轮椅,大声骂道,你这没有心肝的驴子!
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弟兄!
然后拾起门后的扫帚打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马军。
众人拦也拦不住。
马军并不反抗,任由扫帚抽到身上。
矮婆婆边抽打儿子边哭诉道,我不也是为了你么?
不是怕你老大没媳妇没儿子没人养么?
现在你弟都这样了你还跟我作对,我这是前世做了什么孽哟!
马军也流泪了,只是轻轻地说了句,我不想文文作了鬼还要像我这个瘫子一样不能动弹啊……第二天,马军在文文的坟旁边搭起了一个草棚,然后抱着文文的墓碑哭道,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在我心里你己经是我过了门的妻子,死了还是。
从今天起,我就在你旁边住下,为你扫墓,为你点长明灯,给你摆供品,陪你说话。
别人怕你,想法对付你,我不怕,我不对付你。
如果你还记着生前的仇恨,你就先报复我吧!
从此以后,人们经常看到文文埋葬的那座山上有微弱的火光,那不是鬼火,是马军在烧纸钱;人们每晚都可以看见那山上有一点在风中摇晃的光亮,那不是鬼眼,是马军挂上的长明灯。
马兵昏睡了数天后终于清醒,只是脖子上那条红色的痕迹再也没有办法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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