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夏日，荷花满塘满塘开，青青莲叶边像是舞动着的胡姬的裙摆，比之青春正好的少女更有过之无不及。
傍晚时分，夕阳烧红半边天的时候，金玉珠便会撑起一只小舟荡在连心湖上，划桨泛起的涟漪惊起一滩鸥鹭纷飞。
惬意啊……何等人间美事！
要说嬷嬷整日里吆喝着和胡子们耍花牌，真真是不如躺在舟上，贪得一晌欢愉。
金玉珠咂咂嘴，手枕在脑袋后面，敲着二郎腿晃悠晃悠。
身上的衣服添添补补许多的补丁看着寒碜了点，不过她不在乎，反正也没穿过什么丝啊绸啊的，能穿就行。
金玉珠提起弯颈酒壶，一仰而尽，唇边漏了几滴清酒，滑落在锁骨上。
美哉！
美哉也！
就在金玉珠酒意上头模模糊糊要坠入梦乡之际，她隐约听见远处有什么嘈杂的声音，自己的小舟也不安分的晃了晃。
她烦躁地揉了揉眼睛，骂了一句，起身一瞧。
嚯！
好一只巨大的旱水鸭！
“救命啊啊啊啊……唔咕噜……救……救命！”
不远处，一个人不停的拍打水面激起一阵阵涟漪，只剩一颗头浮在水面上，奋力挣扎着。
岸上还有几个人在大声呼喊着，有的人伸着长竹竿往塘里够着，有的人拉周人的手急切地询问可否救救人。
看上去应该是落水人的同伴。
“好不容易偷个觉，还让我碰上这儿事了，真的是……”金玉珠嘴上嘟囔着，干练的挽起袖子，一个猛子跃入水中。
激起的水花在空中优美的画了个弧度落入荷叶上，聚拢又散开，像是夜幕里炸开的烟花，后又消失在一片青色里，归于平寂。
“呼……呼……”被救上来的女子不停的捶着胸口，钗子零落的挂在头上，脂粉黏腻的糊在脸上，活脱成了志怪小说里的女水鬼白日上岸。
金玉珠扫了她一眼，甩了甩身上的水，把外罩脱下拧干。
“那边那个水鬼……啊不是，那个……擦擦吧。”
“什么水鬼！
你怎敢这样与我家小姐说话！
我家小姐貌若天仙，这连片的荷花都学不来小姐丁点的风采，真是瞎了你的眼！”
身着藕色衣裙的少女尖声骂道，气势汹汹。
呃，好尴尬。
“青莲，不得无礼！”
女子出声呵斥。
女子感激的接过，细细的擦了擦脸，小心翼翼的瞥了金玉珠一眼。
虽然对方举止看上去有些粗鲁，但还是个细心的人儿呢……“小姐……”名为青莲的女子低下头去，站到女子身后。
金玉珠做完好事不留名，转身欲走，被一声娇娇软软的声音叫住。
“恩人！
您还未告诉小女您的姓名呢！”
金玉珠回头，挠了挠眉毛。
“不必了，小爷做好事从不留名，不用客气！”
甚至中二地抱了抱拳。
女子一笑，“恩人侠义，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小女乃县丞之女江宁嘉，恩人不妨留个姓名？
日后恩人若有什么需要的，小女也可为恩人略尽绵力。”
县丞之女？
看上去……确实气度不凡……若是那个县丞是个知礼数的，能好好款待款待小爷，再给小爷安排个一官半职的，背后有这么一层关系打点，还愁无出头之日吗哈哈哈哈哈……发财了发财了！
想到这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咳咳，那好吧！”
“本来不想这么招摇的，既然你盛情难却，我也就不辜负你一番心意啦！”
“我……”就在下一句话呼之欲出之时，金玉珠脑子里突然清醒了一瞬。
不行，不能告诉她我的真实姓名。
她打了个哈哈，转头说道，“秀荷巷京珠！
小爷叫京珠！
上京城的京，宝珠的珠！”
“京……珠，小女记得了。”
“今日之事，多谢恩人了！”
江宁嘉接着说，“恩人为救我，衣物己是全然湿透不能穿了。
何不同我一道去华阁铺子置办身新的？”
金玉珠指了指自己，“……？”
我看起来……像是能买得起的人吗？
难道掉到湖里面连面相也变了不成？
明明浑身上下就透着一股穷酸味啊我的姐！
江宁嘉温柔笑着，走近了些，“恩人不必担心，既然是我提出来的，自然是我为恩人置办，不劳恩人费钱。”
金玉珠一听，乐了。
这敢情好啊，救了个姑娘平白施了恩不成还得了身新衣裳！
不亏啊不亏！
难掩心里的快乐，金玉珠手一勾搭在江宁嘉肩上，搂着她就要往前走。
江宁嘉脸红起来，用手掩唇。
青莲惊诧的喊了一声，上前把搭在肩上的手打开，紧紧的拉着自家小姐往身后躲。
“什么恩人，我看你就是个浪荡子！
不会是早就对小姐意图不轨，特地在这里等着的吧！”
转身，“小姐，咱们走吧，什么狗屁恩人，青莲看他就是……”金玉珠连忙摆手解释道，“哎哎哎，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平日里这样惯了，一时忘了。”
她又深深行了个不是特别规范的礼，歉意道，“姑娘，是我冒犯了！
但我真没别的意思，我也不是故意在这端你的……”江宁嘉咯咯笑了起来，“好啦好啦，别搞得这么严肃了，无妨，我并不在乎。
只是公子出门在外，还是要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好！”
公……公子？
金玉珠低头看了看自己，七尺的个头，手臂紧实得发亮的肌肉，不修边幅的脸，无疑像个男子。
只是这胸……真的有那么平吗？
金玉珠想开口解释，就听得江宁嘉开口说道，“天色己晚，公子先回去歇着吧，小女明日会差人为公子送去新衣的！”
“公子……一路平安。”
江宁嘉临行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得恍若满池的荷花就这么一齐开在她面前，让人心动，吹皱一池绿水。
不对！
金玉珠一拍脑壳。
她不会把我当成男子，看上我了吧？！
不不不…金玉珠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脑子里进的水全都甩出来。
别自恋了啊，人怎么可能看上你个穷小子！
况且，况且就算看上了……我也没办法给你生孩子啊！
老天！！！
晚风吹过，金玉珠浑身湿哒哒的，冷得瑟缩了一下。
别想了，得赶紧回家了！
金玉珠一路小跑回家，临到门口轻轻推开一点门扉，左瞧右瞧没有人迹，才敢大步迈入院子。
就在她要放松呼吸的时候，身后突然有木枝被踩断的声音。
不好！
金玉珠下意识把头一歪，小腿发力往前一跃三丈远，惊恐的回头一看，嬷嬷就拿着擀面杖立在刚才自己站过的地方！
好险……差点就交代了。
金玉珠叹了口气，“嬷嬷啊，您下次能来点正常的吗，就算我侥幸没饿死，也早晚死在您的面杖下的啊！”
嬷嬷厉声说道，“少来！”
“我这是检查你有没有偷懒，看你反应还算不错，今日就放过你了。”
嬷嬷走到桌前，端起茶碗就要喝水，一看是空的又放了下来。
金玉珠兴致冲冲的贴近嬷嬷，“嬷嬷嬷嬷，今儿个阿珠救了个女子，她说她是县丞之女呢！
她家肯定老有钱了！”
嬷嬷一听，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金玉珠被嬷嬷这一反常举动吓了一跳，“嬷嬷？”
嬷嬷攥着手心的杯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色严肃得让金玉珠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嬷嬷开口：“那女子可唤江宁嘉？”
金玉珠的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哎，对！
嬷嬷怎么知道？”
“她的父亲曾是大景名满天下的太子少傅江靖石，你可还记得连心湖旁立着的石碑？
上面题的‘卷舒开合任天真’就是他的字。
“先帝当年看着他的字都赞不绝口，连称妙哉。
而且他门下的弟子个个文韬武略，随便一个都是人之翘楚，大景谁人不知这位至圣先师？
就连……”嬷嬷欲说又止。
“嗯？”
“没什么。
总之，你知道他很厉害就是了。”
“你可有告诉她真实姓名？”
“嬷嬷千叮咛万嘱咐过的，阿珠定然不敢忘的。”
嬷嬷斜睨了一眼金玉珠，“我劝你，还是别把歪心思打在他头上，不然到时候悔得可是你！”
金玉珠撅嘴，“知道啦嬷嬷！
不过我先前跟您说的那件事……”嬷嬷耐心己尽，推开眼前的粘人精，“明日自会给你答复。”
“得嘞！
那阿珠就先走啦啊，您老人家注意休息！”
看着女孩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老太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十五年了，兜兜转转，还是与当年的旧人缠上了关系。
老太仰头，沧桑的眼里掩不住的寂寞与孤独，星辰倒映在眼里泛起的光芒像是岁月深沉的沉积，人前一向要强坚忍的老太在无人之时疲态尽显。
命之一字，终逃不开的么……殿下啊，老奴明明己经带着她远走至上京，隐姓埋名至此，为何还是能与故人重逢？
只求命运不要再将她，玩弄于掌心吧。
玉珠啊玉珠，你该是如珠般如玉般的被爱着啊……殿下，老奴多想她只是上京城的京珠啊……金玉珠迅速的回屋擦干自己身上残留的水迹，换了身干净衣裳。
来到屋后的后墙下，深蹲后一跳而起，双手一攀轻松的越上了墙檐。
冷不丁响起一道清亮的人声，“哟，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秀荷巷大名鼎鼎的梁上君子啊，这么晚不睡觉，晒月亮呐？”
金玉珠无语，顺手拎起一块瓦片朝暗影里一甩，紧接着响起了“哎呦”一声轻叫。
“再开玩笑，凌迟处死。”
“不敢了不敢了，我说阿珠啊，你能不能温柔些。
好歹明年也是要出阁的人了，怎么还如此粗鲁？”
金玉珠又拎起一块。
“别别别，我错了还不行嘛！
你是我祖宗！”
金玉珠跳下墙檐，使着巧劲儿没发出太大声响。
轻门熟路的走向暗影里藏着的人，用手拂开石块上的落叶坐了下去。
“嬷嬷说，明日给我答复。”
人影明显顿了一下，“……老太怎么这次这么好说话了？”
金玉珠蹙眉，“不知道。”
“八成与那县丞有关。
我跟嬷嬷说我救人的事后，她的神色就开始不太对。”
“平日她教我掩藏情绪时苛刻的要死，她今儿个自己把情绪写在脸上，这不像她。”
“确实。
闫老太的确不像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
“明天县丞的女儿会遣人给我送衣裳，我趁此机会看看是什么情况。”
“那咱们的事？”
“不急，时间足够。
闫嬷嬷严于律己十几年，自我记事起便不曾见过她漏出过这幅模样，我内心总有些疑惑。”
人影点点头，随即谄媚地笑道，“阿珠不必太过挂心，奴家定会为阿珠分忧的，阿珠……”人影的手慢慢抚上了金玉珠放在桌面上的手。
金玉珠厌恶的甩开，在身上使劲擦了擦，随即恶狠狠的捏住人影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一字一字说道，“蒙丹格，你不要得寸进尺！”
蒙丹格吃痛，想挣扎却挣不开。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里是大景，你别太放肆！”
“景阳帝要是知道你在这里，一万个你都不够死的知道么！”
金玉珠松开手，又甩了他一个巴掌。
寂静无声的夜里，巴掌声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蒙丹格纤细修长的手指揉了揉被打过的脸庞，沉默了一会，“奴家知错了。”
金玉珠冷冷丢下一句话，“我当初把你从福乐阁救下来不是为了让你接着讨好别人而苟活于世。
你是北番王的长子，身上流着北番皇族至死不屈的血液，无论沦落到何种境地，你也不能丢弃自己的傲气！”
随后头也不回的没入了夜色中。
不知过了多久，屋梁上跳下一道身影。
“王上！
您就任由她……”蒙丹格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接着低低的笑了起来，在这月色煞白的夜里，蒙丹格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显得整个人格外阴森鬼魅。
“嘘。”
“大景的女人矫揉造作无趣得很，这个女人够桀骜，本王喜欢得紧，日后见了她最好给本王恭恭敬敬的。”
“要不然……本王就将你送去福乐阁，让你也去欢快欢快！”
黑影一惊，单膝跪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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