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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地主唐春水的如意算盘

发表时间: 2024-06-01
一轮初升的太阳,像个喝醉了酒的大胖子一样满面红光地从高高的东岳寨顶上的那棵千年黄葛树的巨大枝杈间缓慢地爬了出来,周遭的雾气像细细的鹅绒毛般飘落、消逝。

在唐家大院子里也感觉得到那雾的厚实,但也抵抗不住太阳的魔力的驱赶,败兵一样西散开去,纷纷扬扬掉在树叶子和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好像一簸箕成蚕啃噬桑叶发出的声音,整齐而又韵味,当地人称这种声音叫“下雾罩”,若光着脑袋出去行走,或者干活,不一会头发就全湿了。

橙子花那带露的馥郁芳香从树上散发出来,氤氲在早晨的新鲜空气和雾水中,乡村的早晨因此而感觉清凉、味道鲜美。

“死妹崽,好吃毬得很, ‘害儿’(怀孕的意思)啦?”这天早晨,天锤一起床就感觉饿得难受,跑到厨房里一看,虽见嫂子蒋不完正在把风箱拉得哐当哐当地响,锅里头却一点热气都不冒出来,他三两下跑到他牛儿幺爹家的麦子地里,掐了一把麦穗回来,捡了几根柴火,在屋檐下的院坝里烧起来,不一会鲜麦粒烧熟了,发出诱人的香味,馋得他口水首流,正当他扒开草灰灭掉柴火,准备去捡了那烧得黑乎乎的麦穗子,搓出麦粒来饕餮享受时,却不料妹妹冬香从织布机房突然跳出来,从他面前一把抢了就跑,他一着急慌忙去追夺,一边跑一边对妹妹大骂道,“死婆娘儿,害儿害登(怀孕足月的意思)了哇?哈哈,闻到了麦子香,神仙也跳墙。”

冬香抓起麦穗,围着院子的墙根转圈子似地边跑边笑边撸来吃,麦灰把脸上、嘴上弄得乌黑,还不时向追她的天锤做鬼脸儿。

“先人板板哟,你个龟儿子的,这么小就像他妈个二流子。”

唐春水正没好气,刚才看见小儿子点火烧东西也没理会他,此刻,看见他如此骂小女儿,就顺手抓起一根柴火棍子,劈头盖脸地朝天锤身上抽了过去。

农村人喜欢骂人,但最狠的莫过于骂人家未出阁的女儿什么偷人啊、养汉子啊、未婚先孕啊之类的话,如果骂人家父母还可以忍受的话,这样狠毒地骂人家的女儿,那绝对是不能容忍的。

难怪唐春水大怒,要去打连自己妹妹都要乱骂的儿子。

“就晓得打老子,老子今天惹了你哇?”天锤不曾提防老头的棍子,挨了一棍后抱头鼠窜,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学着他母亲平日骂老汉的腔调,拖声摇摇地道,“唐老幺,小古董,你个老二流子,老子还不是你做出来的啊?

小古董呀,你这个老二流子、滚龙、烂龙、日龙。”

“哈哈,哈哈,抓不着,抓不着,气死你,气死你乌龟儿。

古董,唐古董,骚古董,唐骚棒!”

唐春水怒从心起,跟着天锤往院子外的竹林撵去,谁知道天锤一拐弯却进了竹林外的柏树林子,一进树林,天锤就如鱼得水,绕着合抱的大树子与老头子打游击战般周旋起来,还不时做鬼脸儿挑逗老头子,学着外人开玩笑的称呼,喊他爷爷和老汉的外号,把唐春水累得脸青面黑,气得双脚跳就是抓他不到。

儿子骂老子己经是大不敬了,还要喊老汉的、爷爷的外号,换着其他人家,估计不弄死也要脱层皮,难怪唐春水要气得双脚跳。

也是唐春水心中有事,撵了一阵,实在累得心慌,就停了下来,看着儿子猴子般瘦弱的背影,心中一阵发酸……***唐春水把时间像钟表一样拨回到十三年前夏末的一天。

原来,老婆怀上天锤的时候,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白胡子垂胸的老人对他说,齐白鱼肚子里怀的是一个前世的冤家,今世是来讨债的。

醒来后,他记得清清楚楚,赶紧与老婆一商量,都觉得是凶兆,就不想要了,又去把云阆乡有名望的八字先生“蒋疤子”请来算了一卦,这蒋疤子虽没明说齐白鱼怀的是个祸根,但他叠着右手指头,口里“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地推来演去,就是久久不肯说好歹,还是唐春水又加了五块银元,他才说:“这个娃娃生下来有点‘造’(调皮)啊,但落了庚就好了。”

“好大才落庚呢?”唐春水问。

“有点晚,怕要过了40岁。

(其实,天锤只活了41岁)”蒋疤子道。

“唉哟,那还不把我们全造死了啊?”

唐春水和齐白鱼大惊,“不能要,不敢要!”

“我算命的只敢救命,可不敢害命,要还是不要,你们自己决定哈。”

蒋疤子慢悠悠地说,“泄露了天机,我是要遭天谴的哟!”

但他这一算,唐春水和齐白鱼都觉得不敢要了。

谁知都准备好了堕胎药,齐白鱼临了却不肯吃,觉得是自己身上的肉,管他好坏都想生下来瞧瞧,万一……人,活在现实之中,总是希望一切都有希望来着。

为此,夫妻俩还大吵了一架,怄了一肚子的气,胎是保住了,没想到齐白鱼吃什么吐什么,好不容易熬到七个多月时生了下来,半死不活的,没一点人样,像个没有毛的耗子般瘦小,夫妻俩也没希望他能活下来,就随意养着、娇惯着,不敢打骂,大儿子、大女儿也都让着他,只有小女儿经常和他放对。

令唐春水夫妇更没想到的是,这个混世魔王一生下来就多灾多难,不是一会儿摔断手杆,一会儿掉进粪坑,就是一会儿被火烧伤,一会儿被水淹到,逮蜂捉蛇摸鸟蛋,调皮孩子干的事,他样样都不落下,好多次都差点死掉,花的钱操的心比家里其他三个娃娃加起来还多。

因为淘气,又不知天高地厚,川北农村称这种娃儿为“天棒锤锤”,意思是拿根棒子给他,他天都敢捅,唐春水也就顺口给叫他“天锤”,他这一喊,其他人也觉得这娃儿名副其实,也就“天锤、天锤”地叫了。

而天锤呢?

以为自己就是天生的棒槌,哪里都敢“锤”。

长大一点了却越来越不服管,不管男女老少,他张口就乱骂,开头还觉得好笑,后来越发出格,等到小女儿也长大了,夫妻俩才狠下手来教育,可是晚了。

送他进学堂,他不是三天两头逃课,就是在课堂不是千方百计整同学就是捉弄老师。

一次,他把茅厕的踏板石弄虚,等老师去入厕,一下踩落,掉进三米多深的粪坑,他还装着拉肚子蹲在厕所里往老师头上拉屎,别的同学进不来,他在里面观赏老师的狼狈状态,害得老师在粪坑里足足泡了三个多时辰,捞起来后大病一场,因为老师是本家的晩辈,赔了百十块银元加上一亩水田也就作罢了。

有时他甚至公然不去上学,一撵他,他就往房子上爬,还在房子上拖声摇摇地学着先生的调调叫道:“老幺,老幺,唐老幺,小古董,你能奈我何?”但奇怪的是,天锤这个混世魔王无论多么地讨厌调皮,却最听他姐姐红豆的话。

唐春水要他好好地读书上学,他说姐姐去他就去。

唐春水本想让红豆也去念两年书,识得些字,但齐白鱼却坚决不答应,她说她娘屋头的妈说的,女人识得字了心就要变野,将来找不到人家‘放’(嫁)。

于是,天锤读书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在唐春水得知川北要解放了,把家里的地卖了,租了五亩地来种,这个半大小子不去上学,也就干脆哄着他在家帮忙务些不下劳力的手面子闲杂农活,希望他知道稼穑的艰辛,长大后能过日子。

***没追到天锤,回想叹息了一阵,唐春水又回到屋檐下后,把时间又像钟表一样拨回到眼前。

“老汉,妈到哪去了?”唐春水的大女儿红豆昨天去她小舅妈家走了亲戚,一大早回来,见家里冷清清的,进屋一看妈也不在,又见父亲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气喘吁吁、满面愁绪地坐在那里发呆,不禁吃惊地问道。

“到街上看先生去了。”

唐春水也没想跟大女儿细说。

“啊,看先生?大清早的,看先生做啥子?”

红豆慌忙问道。

“你也去东鹳街上看看吧。”

唐春水心情沉重地说道,“你哥背去的,恐怕都要回来了。”

“妈,妈,你哪门了?”

红豆急忙出门,刚走出村子背后的尖尖坡就远远看见大哥背着母亲一路小跑着回来了,红豆急忙上前迎着往家走。

进了院子,唐天才气喘吁吁地放下母亲,红豆扶住她在椅子上坐下。

“快点说,你妈是咋个了?”唐春水急不可待地拍着唐天才的肩头问道。

唐天才满头大汗,累得张口结舌,话语不连贯地说:“邓少中,先生,邓先生说的,妈的眼睛可能是遭蜈蚣虫爬了,毒瞎了。”

“蜈蚣虫?”唐春水惊讶了半晌道,“我们家哪来的这个东西啊?”

“唉呀。”

唐春水又一顿足道,“听说老房子才长蜈蚣,我这个房子才修十几年啊,怎么会,难道……”唐春水明白,自己的房子也有新旧之分,下面三间新瓦房是两年前修的,大儿子和儿媳,大女儿、小女儿住在里面,上面这三间瓦房,是十几年前在老屋基的基础上修的,自己夫妇和小儿子住,空了一间,后来做了女儿的织布机房。

难道是老屋基地下长的蜈蚣成精了?

“邓先生说,每天早、中、晚用盐水洗三次祛毒,洗了之后,再把紫菜叶子嚼烂敷上止痛,三天就好了。”

唐天才撩起上衣揩着汗水又道,“只是,瞎,瞎了,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唉!”

顿时,冬香和天锤一下冲过来,一齐围着齐白鱼放声大哭起来。

“哭啥子?”齐白鱼头上缠上了一圈白纱布,面色苍白得有些阴冷,“眼不见,心不烦,唐春水,你狗日的这下好去找野婆娘了?”

“说你妈些啥子啊?”唐春水正在思考蜈蚣是从哪里来的,听得老婆如此说,顿时大怒道,“当倒娃娃们的面,你说这些个毬莫名堂的东西,是不是有辱斯文?哼,有辱斯文?”齐白鱼坐在椅上把脚一顿,变了声调道,“你把卖地的钱不是给哪个野婆娘了,我咋个半块银元都没看见?唉,日他先人……”唐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转身走了。

***唐春水又把时间像钟表一样拨回到半年前。

地,确实卖了,十亩水田加上五亩好地,只卖了300块银元,用100块买了几件字画古董,剩下的藏在埋在杏子树下的古董罐里,只有他和红豆知道。

至于为什么要卖地,都是大舅子阵亡之前来信告诉他的,说国民党快要完蛋了,共产党在东北搞土改没收地主的土地,分给佃农,在划分成分时,土地多了要划成地主,要被批斗,有命债的还要挨枪子,让他赶快把田地卖了,写地来种。

幺表哥张乡长也这么说过。

他卖地的时候,老婆和大儿子、儿媳都反对,祖上留下来的百十亩水田、几十亩好地到唐春水手上败得只剩这十亩水田和五亩好地了,好歹一年还有几十担谷子、苞谷、麦子的收成,虽不富裕,但能吃得饱,日子还算过得去,一下就成了佃户,还要自己去干活,是不是脑壳有毛病?他也不解释,只是说,你大舅舅南征北战,见多识广,听他的话不会错,身逢这个乱世还是要多长个心眼,随潮流才好。

有什么比活着好?但此刻,他不想跟除了大女儿红豆之外的其他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