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下过场大雨,影城的地面浇洗的干净,青石板透著湿润的青灰,空气里有淡淡的土腥味。
舒妤分配的化妆桌前是一扇正对小院的木窗,从下推开,用叉杆撑起,能看见院墙栽种的几棵细竹,因昨夜的雨,被打的歪斜了。
她单手拖着脸,温习著早已经背的烂熟于心的剧本。
化妆师提着化妆箱进来,礼貌的叫了声「舒老师」。
舒妤微点头,放下剧本,坐正了让化妆师上妆,古装麻烦,从粘头套开始,一般也需要四五个小时。
化妆师动作熟练,将她原本的长卷发归拢收紧,盘成发髻,尔后再用取来假发髻覆蓋固定……一般演员会根据对方长相扬长避短做出调整,但舒妤不用,她的脸没什么可挑剔,仿佛就是为镜头而生。
这为化妆师省了不少事。
带假发片时,她抬眼偷看了下镜子里的舒妤,一个正值二十五岁的女演员,正处在事业巅峰期,颜值也一样。
即使素颜,一张脸也干干净净,皮肤瓷白,细致到看不见毛孔,只有眼尾上一颗淡褐色的圆形痕迹,像小雀斑,不过也要凑近才能看见。
在舒妤刚出道时,这里曾经是一颗泪痣,令她极具辨识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过两年她就点掉了。
媒体问起时,舒妤一律回答改运,初始还被笑话可能是因为迷信还没火起来就直接糊掉的第一个女明星,却没想到之后资源反倒逆天,她也从当初的十八线走到了如今的一线大花的位置。
偷看时,视线被舒妤捕捉到,化妆师讪讪一笑,「您皮肤真好。」
「可能是新用的水乳很好,等会让助理送您一套。」舒妤回敬一笑,不过分自谦也不自满,待人接物,大方得体。
化妆师受宠若惊,「那怎么好意思,您这是底子好,是我们怎么保养都羡慕不来的。」
「没事,就当安利给您。」
化妆师连声说了谢谢,化妆更加卖力。
舒妤在圈内的口碑很好,业务能力强又肯吃苦,一般早上四五点起化妆时很多女演员要么臭著脸,要么对化妆师打倒苦水,只有舒妤一声不吭,安静的翻看剧本。
跟她合作过的导演,有了剧本也会第一时间想到她,长此以往,供舒妤挑选的剧本一大把。
化妆结束,助理将一套水乳交给了化妆师。
化妆师是业内人,一眼看出整套下来怎么也得上万块,又到舒妤跟前说了几声道谢的话。
等人走后,助理小唐挺不能理解的问:「就一个化妆师而已,没必要送这么贵的礼物?」
「那送谁才合适呢?」舒妤轻碰了下头皮缓解紧绷感。
小唐清楚舒妤的性格,叹了口气,也不都说了,聊起刚才看到的一则新闻:「舒姐,咱剧组那祖宗又上了热搜。」
「嗯?」舒妤已经翻开剧本。
小唐拿出手机,点开了热搜上榜首的位置,翻出了照片给她看,念出了标题,「小花苏镜深夜与神秘男子共进晚餐,疑似恋情曝光。」
舒妤无意一瞥,目光却像是定在上面,移不开。
「怎么了?」小唐自己也跟着看了两眼,照片其实拍完整的只有苏镜一个人,旁边的男人只出现了一只手臂,正被苏镜挽著。
即使画面再糊,舒妤也看清楚男人手腕上的那块表。
那是傅时朝的,纯手工制造,定做到拿到成品,用了五年,全国只有这一块,辨识度极高。
平静的湖面出现了一只作恶的大手,肆意搅动,掀起褶皱一样的涟漪,只是一眼,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位,空气稀薄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舒姐,舒姐,舒姐你怎么了?」小唐不解,连着唤了好几声。
直到舒妤回神。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好在有腮红,不至于太苍白。
「没事。」她咬著后槽牙,忍下了,两个字说的极其勉强。
这时工作人员来通知轮到舒妤的戏了。
她应下,起来时却觉得头重脚轻,每走一步像是要跌倒一样,握紧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
这场戏是要吊威亚,道具老师帮忙带好,需要舒妤站在了五米高台上一跃而下,需要控制四肢不能乱晃影响美感,落地时更要优雅漂亮。
舒妤刚出道时吊一整天都有,这对她不是难事。
道具老师对导演比划了可以的手势。
导演点头,机位已经定好,他拿着对讲机,说了句开拍。
舒妤垂眼看距离地面高度好似悬崖,她没怎么犹豫,纵身跳下去。
急促的时间里,很多片段从记忆深处飞出来,她看到了傅时朝的脸,或温柔或正经或冷淡,每一帧画面,构成了她对他所有的认知。
他就像是在王座里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冷眼看着她在这段感情里患得患失,她是将要溺毙的人,慌张找寻栖身的浮板。
舒妤以为自己找到了,但傅时朝会提醒她,在时间的浸泡下,浮板总会有碎成渣的那天。
算起来,她跟了他,也快三年了。
所以,开始腻了吗?
「咔擦」一声让舒妤回过神,她没落地,拦腰在半空一顿,像是画下的惊叹号,她抬眼,看到钢索断裂,像是乱舞的蛇,她没了牵扯,重重砸向地面。
即便地面上铺着软垫,她还是感觉到了钻心的疼。
舒妤咬著唇破开,唇齿里弥漫出了血腥味,她却动弹不了,只能匍匐在垫子上,一时分不清是心里更疼还是身体。
她想哭,又努力让眼泪往回憋。
这一事故吓坏在场所有人,有人尖叫出声,反应过来,全都涌向了舒妤。
导演招呼着人去打急救电话,自己过来,几乎跪下的姿势去查看她的伤势,「舒妤你怎么样?」
舒妤疼的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咬紧牙关,顾不上回应。
道具组的人都吓傻了,一个当红女演员要是出了什么事,别说他们,一整个剧组都算是完了。
小唐脸上全是泪,想去碰舒妤又不敢碰,在旁边干着急。
好半天,舒妤缓过劲了,慢慢抬起手,没什么力气的晃了下,示意自己没事。
剧组所有人松气之余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舒妤做了检查,只是腰间上是吊空中的瘀痕,确定没有内出血后又回到剧组,回来时还能听到导演训斥道具组的人,挨骂的人灰头土脸,显然是骂了很久了。
她回来,将威亚的戏份往后调,继续拍完了今天余下的戏份。
拍完后,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道具组挨个过来道歉,说明是当时设备检查时一颗螺钉没有拧紧才出现的事故,舒妤淡然一笑,点头,「没事,下次注意。」
这样简单的处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保姆车开到剧组的酒店,舒妤撑著腰下车,她没碰伤处,只虚虚的撑著旁边的位置,缓解痛感。
小唐将包递给她,眼睛还有没消的哭过的红肿,「舒姐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过来接您。」
「辛苦。」
舒妤拿出门卡,刷卡进房间。
却发现插入卡槽的位置里,已经躺着一张卡,套房里灯是亮着的,迟疑间,她看到了放在椅子上的外套,心里已经了然。
不是傅时朝还能有谁。
傅时朝已经洗过,穿上宽松的浴袍,头发半湿,有几缕不服管束的贴在额头上,他走过来,手里握著酒,立在餐桌边,在放置著两块冰的玻璃杯里倒上,黄褐色的液体颜色减淡。
他转身,斜靠在餐桌上,脸上有着病态的白,轮廓很深,因头顶的灯光打下来,在眼窝下留出一圈淡淡的阴翳,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就那么瞧着她,吞咽酒时喉结上下滚了滚。
「惊喜吗?」
他掀唇,声音像是泡在酒里金属块撞击的声音,低沉喑哑,掠过耳朵,引起一阵颤栗。
舒妤只是笑,但手里的包已经暴露她的心境,从手臂滑落,掉在地板上,胸口里甜的酸的也一块冒出来,她往前两步,将自己投入他的怀里。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爱慕火焰绚烂的飞蛾罢了。
傅时朝轻抱了她一下,抬手,一只手掌几乎都能覆蓋她的脑袋,「我的小鱼瘦了。」
小鱼是他取的,谐音,她起初不喜欢,听起来她就像是被圈养的宠物,但他一直这么叫,时间长了,反倒习惯了。
「你怎么来了?」舒妤声音闷闷的。
「想你,你不在,失眠了几天。」傅时朝已经抱起她,他有时候温柔的溺人,尤其是注视她时,她宁肯自己化在他的目光里。
她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
过来,只是单纯想睡她。
舒妤被平放在床上,他的手霸道的掌着她的腰,瘀伤处传来的痛她皱了下眉。
傅时朝动作稍动,撑著的手臂将两人隔开距离,指腹擦过眼尾早已经消失的泪痣上,他问:「不想?」
舒妤在空中描摹着他的轮廓,手肘撑着床,像是献祭一样,主动吻上他的唇,腰间疼痛感越发清晰,她眼角渗出一滴泪,却伸手关了灯,换得一片漆黑。
但,火焰太烫了。
片场出事故时没掉的眼泪,在此刻汹涌起来。
结束那一刻,舒妤紧紧抱着傅时朝,像是贪恋这一刻的欢愉,更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骨血里。
事后傅时朝贴心的抱着她去了浴室清洗,目光落在她的腰间,她侧身,躲开了,他垂下薄薄的眼皮,并无情绪波动,也没问。
一整夜,舒妤疼的惊醒,身边的人睡的深,呼吸均匀平缓。
他曾说过,只有在她身边时,才睡的安稳,她却相反,有他在时她反倒患得患失,害怕又一次失去。
她口感起身去客厅倒水,无意碰掉了一本她打发时间看的一本小说,书签掉出半截,她拿起来时书页也跟着翻开,当时她看的发愣的那几句被她圈起来,此刻显得异常突兀。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
「烦恼自生,清凉不再。」
「其步亦难,其退已难。」